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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6章 六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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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6章 六十九

陸雙樓一直維護著紫衣巷的宅子,遇到超過一天的長假就會去小住。

今日挨了三十鞭,告了兩天假,黎肆順理成章地送他過去。

宅裏沒有長聘的幫傭,四下冷冷清清,唯有西廂的窗戶開著,唯一的住客裴明憫站在窗下用左手寫字。

他遵行告誡,白日裏幾乎不踏出廂房一步,但也不愛悶著,所以盡可能地自娛自樂。

“裴公子的心態倒是挺不錯。”黎肆幾步過去同他打招呼,舉起兩副藥包搖了搖,“但你的筆跡可不能留在這兒,不如都給我。我要去煎藥,正好當柴燒。”

裴明憫不寫了,把積累的一摞廢紙遞給他,同時問:“給誰煎藥?”

“喏。”黎肆側過身,向院子裏擺了擺腦袋。

陸雙樓正慢騰騰地走上來。他不同尋常地穿了件松且薄的墨色寬衫,毫無血氣的臉色被襯得更加蒼白。

隨著他的走近,裴明憫嗅到了一股傷藥混著血腥的氣息,蹙眉道:“你受傷……受罰了?”

陸雙樓懶於回答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,也對黎肆提起話頭有些不滿。眼風一掃,後者立刻溜走,“我抓緊時間去煎藥。”

裴明憫聽到這話,眉心蹙得愈緊。

“收起你愧疚的表情。”陸雙樓走到窗前,和他面對面隔一道窗欞對話:“這又不是什麽壞事。我心情還不錯,你也應該感到高興。”

“為什麽?”裴明憫不理解他的思路,看出他有事要說不會輕易調頭就走,幹脆先問一問:“即便只是暫時的盟友,讓我為你受傷而高興,怎麽說都很奇怪吧?”

陸雙樓半闔雙眼,“以皮肉之苦保性命無虞,難道不劃算?”

“這苦只有你一個人受,對我來說,未免太劃算了。”裴明憫微微搖頭,並不認為自己能白白遇到這等好事。

“還挺自覺。”陸雙樓勾起一絲笑,“我救你有恩於你,來日必會找你報償,你記著就行。”

“合該如此,只要你我都能到那個時候。”裴明憫深以為然。

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,他望了眼天色,太陽偏得不是很遠,說早不早,說晚還很長。遂正色問:“我們現在要做什麽?”

“這話得問你。”陸雙樓收了笑,說:“陛下讓我將你遣送回稷州。”

裴明憫的神色也淡下來:“我不可能就這麽回去。”

陸雙樓:“只要你回家,你就沒事了。你這段日子所做的一切,不論是拒任還是私自進京,都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。”

話未落,裴明憫即道:“我爺爺本該留在稷州頤養天年,卻於炎夏千裏迢迢趕到宣京赴死,他老人家最怕顛簸……總之,我沒辦法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。”

陸雙樓神情不變:“你傷心難過,立誓要探明真相為你爺爺報仇,與我、與你想留在京中這件事,有什麽助益呢?”

裴明憫沈默片刻,“你能否再幫我一回?以你們的身份,帶一個人混進宮應當不難。”

“確實不難,我甚至可以直接帶你去覲見。”陸雙樓盯著他,冷漠道:“可你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去,見到陛下之後,又該怎麽辦?陛下雖然無意殺你,但也絕不願意在宮中、京中見到你。你一旦現在去面聖,一切就再無斡旋的餘地,只會害死你自己,再連累我。”

“如果你堅持這種會連累到我的想法……”他話說一半,目露殺機。

裴明憫有一瞬間當真被驚嚇到,手撐上書案借力,再一思索,卻發現了關鍵,立刻問:“那何時才是合適的時機?”

陸雙樓退後一步,溢於言表的鋒銳隨之褪去,又變成了虛弱無害的模樣,低聲說:“至少得找到真正洩題的人吧?你的推測可不能作為呈堂證供,也說服不了陛下。”

“好。”裴明憫已理清思緒,“我不沖動,待我找到證據,再去敲登聞鼓。”

陸雙樓不管他以後想幹什麽,說:“既然我們達成一致,那你現在就準備換地方吧。”

裴明憫楞了一下,環望四周,“你這裏不安全了嗎?”

“現在當然是安全的。”陸雙樓在跨進宅子之前就檢查過周圍,“只不過,陳林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回京,他一回來,我這兒難保不會有人盯著。”

“陳林是誰?”裴明憫感覺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,細想又沒什麽印象。

“我們漆吾衛的統領啊。”陸雙樓語帶諷刺,“要殺你的命令就是他下的。”

裴明憫不解:“你們統領要殺我?為什麽——他對陛下不忠?”

陸雙樓沒打算跟他解釋,“這不是你需要管的事,你還是先想想,現在能躲到哪裏去。”

裴明憫仔細想了想,說:“叔父給了我信物,讓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去找路雲時路先生幫忙,路先生欠他人情,絕不會拒絕。”

陸雙樓:“路雲時在薈芳館,近日文會人多眼雜,防守嚴密,不合適。”

裴明憫便又說:“那就去至誠寺?弘海大師、張先生和我爺爺是至交,會收留我。老管家說,爺爺進京之前,收到過張先生的信。我也想去問問張先生,他是否知道些什麽線索。”

陸雙樓頷首道好:“這條路子倒是可行,出事了老和尚也能擔著。”而後安排行程:“落日便走,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,趁夜上至誠山。”

又要趕夜路,裴明憫自己沒什麽,卻有些擔憂對方,於是提議:“讓黎大哥送我就行,你留下來好好休養吧。”

“人頭尚且不穩當,談什麽休養?”陸雙樓直接否決,“趕緊準備,東西帶齊,出發就不走回頭路。”

裴明憫還想再勸一勸,但見對方說完就轉身離開,顯然不會更改決定,也就作罷。

但願別加重傷情罷,他在心底默念。

“哦對。”陸雙樓忽又回頭叫他,沐著秋陽說:“還有很多人在找你,你要是想傳信的話,在出城之前把內容和姓名告訴我。”

“嗯?”裴明憫想過這件事,覺得不妥又放棄了,此刻聽對方提起,不由笑道:“好啊。”

陸雙樓說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,告了假不好再用制式的東西,得另配傷藥和武器。他在屋裏找了一通,不知怎麽就拉開了床頭的小抽屜。

裏頭放著一支木制的發簪,他拿起來端詳片刻,直想揣進袖中。下一刻,他又覺得帶在身上容易損壞,還是藏著好,遂又放回去。

待準備完畢,只等黃昏,百無聊賴之下,提把椅子到院裏對著屋檐瞌睡。

屋檐上不掛雲彩,唯擎萬裏青天。

青天漸染墨色,入夜就落成雨。雨勢不大,連滴帶灑到黎明,給整個京城都蒙上一層濕潤的霧氣。

晨起,賀今行先把昨晚收到屋檐下的沙蒿端回院子裏,卻發現葉叢裏擱著一張紙箋——取出來拆看,紙上只有“身安勿念”四個字。

字跡飄逸而瑰麗,他一眼便能認出,來自許久不見的友人。

疑慮頓時變作欣喜,他將紙箋收進袖袋中,迅速洗漱收拾完畢,到西廂臥室外面敲了敲窗欞,說:“星央,我出門了哦。”

裏頭囫圇地“唔”應了一聲,顯然還沒睡醒。

賀今行無聲笑了笑,一手提招文袋一手拿傘,輕手輕腳地走了。

天色尚未全白,大街小巷才將活泛。他趕到胭脂鋪,鋪子也剛開門不久,夥計們正裏外打掃,祺羅和浣聲一起將新到的水粉擺到進門的架子上,

瞧見他來,兩個人都有些詫異。

“我來是想告訴掌櫃,先前請你們幫忙找的人有消息了,不必再找。”賀今行道明原委。

祺羅聽說是為此事,立即關切道:“人沒事兒吧?”

賀今行笑答:“暫且身安無礙。”

祺羅拍拍心口,“那就好,我們一眾姐妹都可放心了。”

賀今行拱手揖道:“這幾日麻煩掌櫃和浣聲姑娘,也請掌櫃替我謝謝各位姐姐們。大家若是遇到需要我幫忙的事情,也可隨時來找我。”

“小賀大人太客氣了啊,這事兒不怎麽費功夫,哪兒需這麽多謝來謝去的。”祺羅虛扶他一把,笑道:“她們呀,一直都想幫您做些什麽來報答您的恩情,更何況要找的是裴公子,沒人不樂意。”

她頓了頓,有些感慨:“這幾年女戶難立,大家抱成一團也有遇到棘手麻煩的時候,幸得裴公子多加庇護,才安生到今日。可惜他家遭逢變故,我們也不能為他做些什麽……”

說話間,外面大街上一陣響動,一隊著甲持矛的官兵從胭脂鋪前跑步經過。

賀今行仔細瞧了瞧,是兵馬司的人,卻沒有帶巡邏的家夥什,奇道:“既不是巡邏,這麽早出隊幹什麽?”

祺羅也看過去,猜測道:“看這方向,估摸著是去濟寧伯府吧?那府邸就在我這鋪子後頭一條巷子,前個兒被刑部查了,聽說府裏建造的好幾處亭臺和佛堂都越過了伯府的規制,貪圖享樂大逆不道,要被抄家沒產呢。”

“結果昨兒下午又有了轉機,說那些逾制的建築都是濟寧伯祖輩建的,現任這位伯爺想拆不敢拆才留到了現在,這就有不抄家不沒產的說法,開始扯皮了。”

“整治勳貴逾制的事由刑部牽頭主辦,怎麽會與兵馬司扯上關系?”賀今行昨日除了忙自己的公務,就是收集神武右衛的消息。這件事他不便關註,因此也沒有多加註意。

“奴家也不知,但他們昨兒下午就上過伯府的門了。”祺羅拿起團扇半掩面,低聲說:“依著周圍的街坊鄰裏猜啊,多半與忠義侯有關。”

賀今行知道昨日一早忠義侯就進宮面聖,卻不知他所為何事。

如果真是他替濟寧伯向陛下求情,為的什麽?如果不是他,那又是誰在其中轉圜?

另一頭,那隊兵馬司官兵趕到濟寧伯府,恰好在大門前與工部的五六個官吏對上。

工部人少一些,也沒帶什麽兵器防身,臉色頓時都不怎麽好看。

他們不高興,兵馬司這邊領頭的顧蓮子便高興了,笑嘻嘻地行禮:“幾位大人,昨日不是說好了,拆除濟寧伯府逾制建築的事由兵馬司接管麽?你們今兒這麽早來,想幹什麽啊?”

工部其中一位官員站出來說:“濟寧伯府建築逾制,理應由工部勘察記錄,再行拆除。我等上門,有何不妥?”

顧蓮子認得他,絲毫不怵:“柳大人昨日不在,所以還不知道吧?”

他拿出一封文書展開,從對方及其幾個同僚面前走過,“昨日你們要赦免濟寧伯的蓋印公文,我拿來了。你們要給濟寧伯定罪的文書,在哪兒呢?”

柳從心原本不負責此事,一大早被臨時拉過來的。他大抵知道衙門昨日和兵馬司起了齟齬,卻不知這些細節,回頭看拉他來的同僚,對方已經偏頭移開眼神,不敢與他對上。

至此他心中更是疑雲重重,但不好在此時此地發作,便重新看向顧蓮子,“濟寧伯一家人享受豪宅雲婢,這其中所犯的逾越之罪,難道不是明擺著的?宅邸違制可以推脫祖輩,奴仆成群又能賴到誰?”

“你說這些我不懂。”顧蓮子神態懵懂:“我只知道我奉的侯爺之命,而侯爺奉的陛下之命,你有什麽意見,去宮裏向陛下說唄。”

柳從心嗤道:“你說忠義侯奉陛下之命,誰知侯爺不是收了濟寧伯的好處,同濟寧伯暗中勾結,在陛下面前顛倒黑白似的說情,才得陛下赦免?”

顧蓮子仍然在笑:“柳大人是想汙蔑皇親國戚嗎?更何況,朝堂上人人皆知,我家侯爺最恨蠹蟲,恨不能代替你們來做此事。”

“狗仗人勢,無恥。”柳從心冷冷吐出一句,不忘補充:“我說的是你。”

顧蓮子無所謂地攤手:“我姑且有勢可仗,你呢?”

柳從心還想反駁,巷子那頭匆匆趕來一名同僚,擠到他身邊耳語道:“柳大人,堂官讓我們先撤。”

柳從心立刻反應過來,這濟寧伯府是真被兵馬司截去了,而他自個兒恐怕也被人當了槍使,遂不再堅持:“也罷,拆建這等臟活累活,你們願意代替,我等求之不得。可我工部只是輔佐,定罪判罰、抄家沒產的是刑部。我倒要看看,你們有多大的勢,能不能讓刑部也給你們讓道。”

“刑部啊?刑部的人又在哪兒呢,我怎麽沒看到?”顧蓮子踮起腳,前後望了望。

自然是影子都不見一道。

柳從心隱約明白了什麽,冷笑一聲,甩袖離開,其他工部官吏也紛紛跟上。

顧蓮子笑容頓消,盯著他們一行人走遠,吩咐一個兵丁去把濟寧伯叫來。

那是個中年發福的男人,三日下來憔悴不已,穿著錦衣華服也像披著一層枯皺的皮,堆不出半點精氣神。

顧蓮子擡手搭上他的肩膀,低聲說:“侯爺能救你們一回,未必能救第二回。你在京郊應該有別院、莊子之類的住宅吧,要不先搬過去,免得礙著賀大人和王大人的眼,總想找你的茬。你這宅子裏什麽該拆什麽不必拆,我心裏有數,不會讓他們亂來。”

纏在那條臂上的銀環適時昂起頭顱,吞吐蛇信。

濟寧伯臉上一涼,嚇得兩股戰戰,拼命點頭說好,“侯爺用心良苦,小人明白,這就立刻出去避風頭,等這事兒徹底過了再回來。”

當即下去吩咐家人,帶上細軟和忠仆,一個時辰便走得幹幹凈凈。

顧蓮子帶著兵丁將伯府巡視一圈,犄角旮旯都沒放過,確保沒有任何人留下。

最後走到正院,他只帶了一名兵丁進去,站在空蕩蕩的屋房裏,面向後者,“秦將軍,人走了,宅子空出來了,接下來就看您的了。”

穿著官兵制甲的秦廣儀微微頷首,沒有答話。

顧蓮子跟他也沒什麽可多說的,“要怎麽做你自己看著辦吧,我還得去送個消息,先走一步。”

消息輾轉兩道,送到王玡天手中,心腹正跟他匯報完今早衙門裏的動靜。

“屬下還是不解,您為什麽要讓柳從心去?畢竟和忠義侯那邊說好了要把濟寧伯府讓出去,萬一柳從心死倔……”

“柳從心是死倔不通變理的人嗎?你還不夠了解他。”王玡天看完密信便將其焚毀,一邊說:“我和忠義侯眼下確實在合作,但誰說合作一回就得徹底綁到一條繩上?能撇一撇幹系的時候,自然得多想一些,留下後手。”這後手,說不得就是後路。

心腹了解他的習慣,聽完便作沈思狀,一直低著頭沒有往他手上多瞧一眼。

王玡天處理完餘燼,拿絹帕擦了手,吩咐:“去備車,用門房那輛。”

心腹即道:“要去傅二小姐那兒?”

王玡天微笑道:“她找到了那個姓陳的蛇頭,你說要不要去看一看?”

心腹神情一凜,拱手道:“屬下這就去準備。”

待到午休,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便從工部後巷駛出,不疾不徐駛向傅宅。

經過應天門前的廣場時,與一個正在蜜餞攤子前挑選的男人擦肩而錯。

那人滿身趕路許久的風塵,買了一大袋蜜制楊梅,付過錢便往嘴裏倒。然後嚼著楊梅,一直盯著那輛馬車。

不遠處的同伴過來叫他,“看什麽呢?”

他囫圇答:“我覺得那輛馬車有些不太對。”

同伴好奇:“怎麽說?”

“馬瘦車舊,有些寒酸。而駕車的人穿的衣裳雖然看著不華麗,但料子很講究,很貴。”

“或許就是充樣子呢,有些需要經常應酬但家底又不殷實的商人就這樣……嗨,管他呢,又不是咱們的案子。咱們還是早點回衙門覆命,早點休假。”

“哦,好吧,你要吃一個嗎?”

“不要,你這太甜了。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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